我的故居在台灣台南市東寧路十五巷五十四號,一住就是幾十年,這裡是成功大學的老一輩資深教授宿舍區,那裏每一家都有寬大的庭園,占地百餘坪。我家的院子裏除了如茵的韓國草,還有高大的大王椰子,南洋芒果樹,婆娑的桂花樹和滿庭芬芳的夜來香…。家父當年喜歡養狗,看到小狗們興匆匆的前後院跑來跑去,覺得牠們真是「好狗命」的一群,居然在都市中還有這麼大奔馳的空間。這塊充滿不但是我,也還有我的子女的快樂童年回憶的樂土,終於在四、五年前由於不符合都市「寸土寸金」的經濟效益及年久失修等原因影響下,被挖土機夷為平地,從此人間再無令我心怡的如此樂土,而當年叔伯輩的資深學人們,棄世的棄世,搬走的搬走,今天已不再有東寧路十五巷,只剩幾棵孤獨的大樹伴著慘白的路燈,俯瞰著好大一片的水泥停車場,令我想起王、謝堂前的燕子和舒伯特名曲'菩提樹'裏的喟歎‘我曾在樹蔭下留下甜夢無數…’。
當年成功大學的老教授們都很有大家現在只能依稀想象的「教授樣」,我現在一閉起眼睛,十五巷二十家住戶裡長衫不離身的杜教授、英國紳士裝扮的傅教授、名士派的賀教授、文質彬彬的李士崇教授…都紛紛浮現眼前。那年頭大學少,教授更少,教授收入雖然並不很高,但卻很受社會的尊敬,被目為「國士」,所以言行舉止都很嚴謹而自愛,「皆有大人之風」;而其中住戶裏最令大家尊敬的,當數中文系的蘇雪林教授了,蘇教授是「國寶級」的教授,不但輩份高,成名早,而且克享高壽 (1897-1999,102歲)。她很少出門,由於是一人獨居,為了怕訪客來時還要出門相迎的不便,老人乾脆連大門都不關(當年的治安好,再說一屋子除了書,還是書,也沒有什麼值得偷的)。偶爾看見她老人家一襲青布大褂,慢條斯理的邁著小碎步出來散步,跟她鞠躬問好,永遠是一﹛淡淡的、純真的微笑。那個年代的文人講求內在修為,我除了有一年在美國巧遇蘇老當年在武漢大學的老同事,大陸的法學權威韓德培先生,拖我捎口信問候她,韓先生文革時吃了大苦,幾乎活不下來,我受其囑,到了老教授府上,在客廳裏又吼又筆談的(她耳朵幾近全聾)待了兩個鐘頭,那是僅有的一次看到她情緒激動,熱淚盈眶,不然真看不出這位民國文壇上的才女,也是當年珈珞三傑之一的傑出文學家,在全然的‘淡定’之下,還有顆滾燙的心靈呢,她是成大之寶,也是台南之光。
蘇雪林教授除了名揚文壇之外,對自己的國家還有一份真誠的熱愛,對大陸時期的左翼文人,從不假以辭色,在二、三十年代就槓上了當年左派文學的巨擘-魯迅(1881-1936)她認為魯迅偏激狹隘,引誘青年患上‘左傾的幼稚病’,從此左派文人恨蘇先生入骨,而蘇先生一輩子對共產主義變態下的殘暴不仁也從不停止口誅筆伐,魯迅一輩子受人吹捧,連毛澤東都要誇他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但是平心而論,這位世界聞名的周先生(本名周樹人),對傳統文化、儒家思想的確有極主觀而濃厚的敵意,只強調‘破’(破壞;如筆下阿Q式人物對禮教的反抗與諷刺),而無法‘立’-(成立一種積極、有為、誠實、善良的新文化)。中共尊魯迅如神,而他的「多疑、輕信、遷怒」(錢玄同語)尤其是‘偏激’,卻害慘了那個時代和那些青年人。多少年後王蒙還幽默的批評「文壇上有個魯迅,那是非常偉大的的事,如果有五十個魯迅呢?我的天!」。
今天的台灣是一個膚淺而健忘,假裝前進而踐踏文化與傳統的社會,搞學運因沒有自己的歌,乾脆學唱「國際歌」(L’Internationale)-天曉得連共產黨自己都不想唱了!為了時髦,在成功大學門口樹起魯迅像(沈思者),一所蘇雪林教授奉獻一生的大學居然可以如此無知、粗魯、無禮的對待她的第一位終身榮譽教授嗎?全台的任何一所大學都可為魯迅立像,惟成大需三思,莫被人譏以無知又無原則吧,這也是倫理道德的原則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