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藻錄 － 念陳懷生

時間：一九六二（民國五十一）年九月九日上午八時三十二分
地點：北緯二十八點四度、東經一百一十五度，江西南昌地區上空七萬呎高空
人物：中華民國空軍少校飛行官陳懷
任務：駕駛美製U2C高空偵察機進入大陸進行無武裝偵照

　　…他剛勉強的躲過了第一枚薩姆二式（SAM2）防空飛彈、警示器上的白光早已轉成了紅色、不斷懾人地瘋狂閃爍，那代表著飛彈不但已經發射，而且毫不含糊的鎖定了這命運悲慘的＇蛟龍夫人＇（’dragon lady’，美軍對U2的暱稱），今天的天氣直到天地線都是微雲，三發飛彈的飛行軌跡從發射後在駕駛艙裏都看得清清楚楚；第二枚又上來了，這一次直接命中了左翼根和機體左側下方，駕駛員在激烈震蕩的動作和充滿濃煙的小小機艙中清楚知道最後一枚飛彈將帶來徹底摧毀，並將他帶離這苦難的世界，他的心中反而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泰然，利用了最後的十幾秒，在腦海中出現的是那段美好的文字，作為生命最後的頌歌＇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祢的名為聖，願祢的國降臨，願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該來的總要來，接下來的命中，爆炸、墜落、死亡都變成了不重要的枝未細節，陳懷走進了歷史，他由每天過著「走鋼絲人」生涯般的高空騎士，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國之死士。他，三十四歲，未婚、虔誠的基督徒…。

　　地上的解放軍飛彈二營陣地中，像沸騰的油鍋裏蹦進了一匙水，炸鍋似的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歡呼，沒有人能相信在指揮現場的幾十張嘴能發出如此巨大忘情的嘶吼，岳振華營長用右拳猛擊著左手，喃喃自語的唸叨著＇打下來了、打下來了…＇，眼角卻忘情地濕潤了，他猜對了!

　　今天在台灣，你對每一個空軍軍官提起陳懷（生），就像在經貿圈裏提起了李國鼎，他們都堪稱是完美的表率，也都是勇氣的象徵。家父直到今天偶然仍會談起，他在三十九年十一月，以家長代表的身分，參加兩位年輕同鄕自空軍官校二十八期畢業授階大典，那一期那位傑出的第一名榜首，正是陳懷。他高大而靦腆，是那種比較＇慢熟＇型的陌生人，但真誠的友善卻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他好學而深思，心思純正，愛國而有強烈的使命感，他是文藝青年，喜歡塗塗寫寫，爲自己，也爲他人寫。他寫詩＇在大氣之上，在藍天之上…＇、他翻譯，記得其中有一篇是講二戰時皇家空軍（RAF）的獨腳英雄貝德爾（Douglas Bader, １９１０－１９８２）的，曾刊登在選稿極嚴的拾穗雜誌上，其他多散見於許多刊物，他寫給自己－在日記裏與自已對話或獨白。好奇是他的個人特質，看見任何新型的飛機總想＇試試＇，勇敢是他的天性－自從畢業完訓下部隊後，他總是搶著出任務的那種飛行員而最艱鉅的任務總有他－其中最著名的，是民國四十六年（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五日，他與僚機王兆湘飛上海偵照，連續遭遇十幾批敵機攔截，他們以高超的經驗與技術幾乎可以說＇九死一生＇的完成了任務，而陳懷拍下一張最近距離、衝過了頭的米格十七，更不但成為對方已換裝的鐵証，也堪稱世界偵照史上嚇死人的傑作。他的優秀與勇敢使得年邁的統帥都欣賞不已，屢次約見，頻頻嘉勉…。

　　物換星移、日月如梭，半個世紀過去了，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被犧牲，這麼年輕而傑出的生命，到底犧牲得值不值得？這成了一個策略性的命題（strategic proposition）,話說當年美國中情局對我國提出‘高空偷窺’中共戰略目標的建議；由美方出裝備，我方出人員，當時就已掀起了政府最高層的爭辯；贊成者以國安會秘書長蔣經國為首，認為可以大幅加強兩國的合作關係，分享情報成果，爭取敏感性的武器系統，甚至有可能進一步說服美方同意支持最後的大計劃－「軍事上的反攻」。反對者則以國防部長俞大維領頭，偏向我方情報的需求層面並不需要如此廣泛，我們真正迫切需要的，是較偏向戰術性（tactical-oriented）層面，換言之不是‘黑貓’（35隊）型的，而是34隊（黑蝙蝠）、12隊與4隊等局部性的直接攸關當面軍事壓力與部署性的情報，而且美方不可能因此回饋並提供足量的攻擊性武器，況且美軍甫自韓國戰場抽身，並且正開始陷入越戰的泥淖，不可能當下再支持蔣介石的軍事冒險…，事後看來流血流汗換得來的艱苦成果，除了促使美國人在「小小感動」之餘，多發表了幾次「堅強支持中華民國」的外交聲明，和爭取到較多的軍、經援助以外，最後反而很＇反諷’地使美方透過這些情報暸解了‘赤色中國’（red China）在武力上快速崛起，作出「不可等閒視之」的結論，間接加速了他們的接觸，最後終於在一九七八年與台灣斷交的結果，我們在企業的管理中，也常有這樣＇贏得戰役，輸掉戰爭＇（win the battle, but lost the war）的情形，主持大局者焉可不學，焉可不察？我們事後看來，這正是典型的＇策略迷航＇（strategic misguidance）也在策略佈局與規劃時，犯下了只重短期目標的建立，而忘卻真正終極意義位準在哪裏的致命錯誤！也難怪斷交後，當年空軍負責（U2的）‘快刀計劃’的衣復恩中將看到昔日的‘美國戰友’要見一個罵一個了。

陳懷（以後叫陳懷生）殉職後追晋上校，入祀大直國家忠烈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