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位親戚的病逝,心裏激起了好些漣漪,一個好好的人,健健康康胖墩墩的一條漢子,就這麼兩年,竟然被癌細胞消蝕得只剩皮包骨,這生命的戰爭是慘烈而嚴肅的,它考驗了一個人最後的勇氣與尊嚴;當醫師問我的連襟,心中還有什麼願望的時候,氣若游絲的他毫不遲疑地回答:活下去!是的,他有著太多的牽絆:美滿的家庭、賢淑的妻子、孝順的兒女、聰慧可愛的小孫子、孫女…,那一天,大體火化後,他變成了一甕灰,在家人最後的送行下,在一片啜泣聲與讚美詩歌聲中,他入住了最後的方格,當鑰匙從鎖孔中拔出的那一剎那,他走進了家族史,寫下了屬於他的最後一章。我的連襟劉達先生是一位優秀的公僕,有良心而成功的銀行家(banker),被追思紀念的丈夫、父親與祖父,他的生命是有意義且被紀念的。
生命的爭戰起源於它的開始,從生理學的角度來看,人的衰弱老化是從出生以後就以先緩後快的節拍進行。自古以來所有的先聖先賢,英雄豪傑,都躲不開總有一天要跟所有的家人親友、部屬同僚及自己所創造的成就說再見,再偉大的人也逃不了這樣的宿命。有些人看懂了,像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打出了橫跨歐亞的大帝國,雄心萬丈,熱血奔騰,史書上記載當他打過印度河,當地的土人告訴他:河的彼岸就是世界的邊緣,亞歷山大哭了,哭的是這個世界太小了,居然不再有土地可以被征服;這樣的一代雄主也只享壽三十有三歲,據說臨死時他吩咐部屬們在棺材的兩側各挖一洞,把兩隻手從洞裏伸出來,以便告訴世人:這麼雄霸天下的君王,離開時也一樣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有些人想開了,比方說宋代的大文豪蘇軾,他和一群朋友坐船遊赤壁,大家又唱歌又喝酒又吹簫,高興得不得了,突然有人想不開了,說了一番哀怨戚切的話,大意不外「風景這麼好,人卻都要死,多麼多麼可悲」云云,我們的哲學家蘇子聽不下去了,就開口講了幾句,意謂:各位知道水和月的道理嗎?看起來像一去不回其實並沒有改變呀!月亮缺了又圓,但它的本身卻始終沒有增減,人生在世,如果一直要思考它的變,那是時刻都在變,如果思考認定它不變,那麼天地萬物和我們都是無窮無盡的,那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呢?!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都各有其主,不是我所有的,我一點兒也不拿,只有這江上輕拂的清風和山間皎潔的明月,耳朵聽到了就成了音樂,眼睛抓住了便成了美景,取不盡、用不完,這就是造物者賜給人類的無窮寶藏,也是你我所共同享有的(見前赤壁賦,筆者試譯詞不達意,請勿見笑)。
我深深知道人類的生命是以傳遞的方式在進行和延續,我們來世上走一遭,是要對自己做好交待,要熱愛生命、熱愛工作、熱愛人,擁抱這個世界,抓住自己的每一分一秒,而當該退場的時候只求做一個負責的關燈人,要漂亮而瀟洒的退場,留下口碑、留下風範,縱然清楚知道「一個人從死後五分鐘,就開始被遺忘」,但仍然不懈不怠,把自己負責的事做到完美,做到極致,這樣的人生就是有意義的。
我在造船公司的同事杜聿豐兄,在職務上僅是國營事業的科長,並不「顯赫」「成功」,聿豐兄在人事和公關上卻永遠與人為善,口不出惡言,永遠稱讚人,永遠幫助人,他得癌症到了末期,臉都發黑了,勉強到辦公室,仍然努力工作,見人笑口常開。杜兄不幸去世後,家人依其生前囑吩,以他主編的‘中船月刊’陪葬,聞者鼻酸,卻也無限感佩。
我們要有積極的人生觀和生活的態度,文藝復興之父伊拉斯慕斯(Desiderius Erasmus, 1466-1536)就是這樣的人,他說「我們來了,一切都將不一樣了」,壯哉斯言,以此與大家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