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老師的孩子們

　　鄒莘耕先生是我高三的班導師，他在民國九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逝世於故鄉江蘇常州，我並不知道老師的生日，但可以確定的是鄒老師享壽百歲以上，是很有福氣的‘喜喪’。他的學生們在惆悵中也都為老師的克享高年而感到喜悅與光榮，因為老師真的是‘春風化雨’型，不可多得的一位好老師，我們都深深的懷念他。

　　南台灣的太陽灑在夏末的校園裡，‘鈴鈴’的上課鈴威嚴地宣告了課程的開始。我們是集十幾班精英於一爐的‘尖子班’，代表的是李昇校長四年來治校的成績〈他隨即調升台南一中校長〉和聯考時為學校拚佳績的希望。班上的同學也當然都有點兒‘顧盼自雄’的驕傲和自我期許，大家彼此並不相熟，這開學後的第一堂課我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聖能來負責督導這一群忐忑不安又充滿夢想的‘楞頭青’。「鄒老師」三個字在校園裡早負盛名，但我從來不知道他的長相；只覺得應該是位昂藏七尺糾糾武夫型的老師，才‘配’來讓我們這一群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小子心服口服，沒想到走進門的却是半頭白髮（當時已逾六十）、深度近視，步幅甚小，體格瘦弱而身穿白色香港衫的一位老先生，更沒想到的是：他是徹底改變了我們以後對‘老師’一詞意義的人。

　　老師出身江蘇武進的世家，講一口軟軟的江南話。據我們模糊的瞭解，老師早年從政也得意甚早，聽說年紀輕輕已任縣長，主持－縣民政粟米，江南魚米之鄉，富庶非凡，主政有成，又頗受上級重視；但說也奇怪，有相命先生却鐵口直斷：我們老師將來不但離鄉背井，還命中註定這輩子無妻無子，這些話對當時的鄒老師而言，不啻是天方夜譚，可是那一九四九年翻騰的大江大海，却讓老師孑然一身的到了這海隅南彊。

　　老師的表情永遠一樣永遠一成不變：由衷熱誠的微笑，和那兩道透過厚厚的眼鏡玻璃投注出來溫暖的目光，教我們的時候，大陸變色已多年，眼看是回不去了，老師和台南盲啞學校（現在的啓聰、啓明學校）一位年邁而有相同遭遇的單身女老師結為夫婦，就住在校園後面的宿舍裡，每天清晨濛濛天亮時，老師已在教室等我們早自習，先自習，後補強國文，連筆順和偏旁都極為注意糾正，他從不生氣，從不出惡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一聲聲語重心長的，散發出江南鄉音的‘怎麼啦’，‘要努力加油呀’，那‘啦’字和‘呀’字都拖得長長的，聽來特別誠懇。「老頭子」是我們私下偷偷叫的，「老頭子」從來不讓我們有喘息的機會，脫離他的關懷－你病了，他騎着破腳踏車送醫院，你沒錢交學費，他代繳，你哪科成績不理想，他已經幫你問了科任老師如何加強，他是用他天羅地網型的慈繩愛索把你綑得緊緊的，有好動的同學招惹了黑道，他以‘仙界中人’之姿出面苦口婆心的擺平，我最頑皮的同學‘J’，蹺課愛玩，他父親是台南地方的聞人，氣到駕著重型摩托車，在勝利路上要撞死自己的孽子，是「老頭子」半夜在他們家等到夜深人靜了，熬到‘J’悄悄回家，偷偷為他開門，招呼他睡著…。

　　我們成長，我們苦讀，為了自己，為了父母，為了「老頭子」和他諄諄教誨的對國家民族的那份看不見的責任…。鄒老師幽默起來是很幽默的，還記得他講「木蘭詞」，模仿着「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的時候，那少女發愁的神態、謔態可掬，引得哄堂大笑，他笑嘻嘻的停下來，扶了扶眼鏡，朗聲的說：我沒有孩子，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頭一次領悟到‘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社會因教育而光明’，的意義與真啻，我一輩子以「老頭子」為我效法的榜樣。

　　畢業後幾十年，忙於學業、事業，很少的幾次再去探訪他。老師屆齡退休後，師母摔斷了腿，在小樓中由年邁的老師抱上抱下，他從來不說一聲苦，師母過世，他大悲，在我們面前却捨不得動聲色，老天爺賜老師高壽，他終於看到兩岸和緩，又孑然一身回到了離別一甲子的故鄉安渡餘年。

　　我們不止是升學聯考沒有辜負「老頭子」，幾十年後，同學各有所成，也許成就的方向、專業的流派，政治的認同，各自的喜好都有所不同，但有一件事是不會改變的：我們都認為我們有幸被世界最偉大的老師教過。

　　鄒老師：您休息吧，孩子們都想您！

　　星期五精彩的王子演講座本星期來了台塩企業的總經理劉中行博士來講台灣製塩史和台塩的故事，劉總經理理論與實務兼備，成績斐然。請來參加這難得的饗宴。詳情請看長榮大學網站，等您來。

徐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