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飄遠的人和事—赤崁吾鄉(三)

　　家父今年如以舊歷記壽已經高齡九十有二，我很有福氣，老人家身體依然健朗，吃得好，睡得著，罵兒子也很帶勁，「音純語正」，「頭腦清晰」(我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開老爺子的玩笑，又要被敲頭了，咋舌！)家父系出塞上，除了體力夙健，為人更是豪邁不羈，喜交四方益友，自大學畢業赴台灣實習，從此大半生就以蓬島為鄉，娶妻生子，廣交各方英雄豪傑，他當年任教於台南高等工業學校，與府城結緣一結就是近七十年，父親為人誠篤，熱情洋溢，喜歡道古論今（這脾氣也為他在那個特別的時代，換來不少的麻煩和驚嚇），幫助朋友，所以他在赤崁古城—台南，也就與許多知識份子成為了無所不談的莫逆；在那個本、外省交往不多，隔閡尚深的年代裏，他是極少的異數。父親至今仍不會說流利的台語，但他敢誠懇的’亂說’，比方對阿婆誇讚道：阿婆，你養的雞’真大漢’啦！這一來，阿婆就笑到差一點岔了氣…。也正因為他人緣好，為人著想，府城的名士們，如韓石泉博士，石遠生醫師，孫瑞蒸醫師，李嘉嵩牧師…當年都和父親成了忘年之交，也讓我這個現在已逾花甲的「老孩子」，有機會瞻仰到許多位現在只能在傳記文學裏看到名字的賢達長輩的風采，現在只能將印象最深刻的幾位稍微介紹一下：

1.  劉主安先生—劉先生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長輩之一，他曾經擔任長榮女子中學的校長長達二十八年，而服務於學校的時間前後竟達四十四年，在台南市的地方教育史上，劉校長絕對是代表人物，一直到今天，我每次經過青年路，還彷彿看見個子瘦瘦高高，穿著整齊的西服，手持黑雨傘的劉老校長笑嘻嘻地迎面步行而來。家母曾任教於長女很長的一段時間，劉主安先生一直是她的校長，劉先生也曾數度到當時位於長女大門左側的成大宿舍我家來探訪。劉校長腰桿筆挺，雖然那時已屆中年，仍然風度翩翩，不愧為府城名門之後，而優雅的氣質更襯托出自幼負笈國外，留學英、日苦學不懈的功夫，他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我相信他的世界裡，最重要的應該是辦學和信仰，他口齒清晰、口才引人入勝，在長女校園的紀念禮拜堂裡，他熱忱幽默的佈道不但感動了學生，也默默的影響了如家母一樣的教職員們，他待學生真如自家的女兒、孫女；學生也最喜歡圍繞著校長，聊功課，話家常，他出身富裕而自持最儉，甚至到了被揶揄為吝嗇的程度，他的禮貌周到盡人皆知，連我這小屁孩向他行禮致意他也一定脫帽還禮，劉老校長和時任教務主任的蘇寶藏伯伯，都是我最欽佩的教育工作者。
2. 孫漢宗先生，孫漢宗先生視線在台南大學的前身—昔日台南師範與台南師專、師院的教授，又曾兼任南師傅小的校長前後有二十六年之久，如果有人要我形容一下孫校長的外貌，他是那種’never old, never young’的人，。貼切的說，中年以後的孫校長外貌就像拿掉了大鬍子的聖誕老公公，他年輕的時候就在’滿州’（今天的東北）從事地下工作，與日本佔領軍玩捉迷藏，戰後隻身來台。老一代的教育工作者有個特性：理想性都比天還高，滿腦子的’教育救國，我就讀附小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校長拖著胖胖的身軀到處走動，看到紙屑就撿，我還記得一年級遠足去竹溪寺，有個同學丁台發賴皮不願意走，孫校長把他一把抱起，放在肩頭，在炎熱的陽光下走完全程，由於老校長的堅持，附小一直是教育最「正常」的學校，五育並進，特重體育和音樂，而對國族之「忠」，對父母之「孝」，對社會之「仁」，對朋友同儕之「愛」更是附小精神教育的重點，校長的口頭禪是「只有傻孩子，沒有壞孩子」也是至今為我們所津津樂道的；後來我搬家轉學，但還偶而陪家父去探訪老校長，他的好學好問真令我敬佩，我歸國任教後第一次專程去拜訪他，老人家笑嘻嘻地泡上茶，詳細問我有關教育心理學，學習心理學的最新發展方向。老校長真老了、退休了，我有幸陪他和南大的邢主任及家父在華都吃過幾次小籠包，社會劇烈的變化和許多傳統價值的被顛覆使他愕然、迷惘，當消息傳來他車禍身亡，我不禁懷疑對老人家而言，從白山黑水漂泊來的生命是否已不足為惜，而壯烈地為自己劃下一個剛烈的句號。直到今天，那福泰的身軀、微坡的步伐（好友衍萱堅持那是日本憲兵留下的傑作）、孫運璿院長一樣的腔調仍然浮現眼前、歷歷如目。

暫時止筆，下回再聊…。

徐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