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西元1990年的2月11日,北美大陸酷寒,我穿著沉重的風衣,從多侖多市有暖氣的地下道,瑟縮地一步步從居處的小旅館走向該城素有‘加拿大的華爾街’之稱的陶爾街(Tower Street)一位律師朋友的辦公室去拜訪他,由於天氣實在太冷,風又大,地面上幾乎看不見什麼人;那一天的冷是我這一輩子都難忘的,忽然看見了一家報社前面擠滿了人,有人在發號外,更多的人是在摸摸鼻子都會掉下來的強烈冷空氣中昂首盯著報社二樓的跑馬燈看,那消息很簡單,但又太震撼:‘Mandela Freed’(曼德拉被釋放出獄),那是一個悲劇的結束,也標註著一個嶄新時代的誕生…。
我的老師張春興教授當年曾半開玩笑式的批評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對人不感激、對己不要求、對事不盡力、對物不珍惜」,「你們這一代人連真正的愛和由衷的尊敬都不懂」,的確,如果把出生、長大於「蓬萊仙島」台灣的這一代人跟我們曾經經歷過「大場面」的師長們來比較,我們的秉性的確太懶散、太不知珍惜與感恩、太不瞭解性格上找到值得愛、值得尊敬的對象是一件莫大的幸福,也對世俗物慾的滿足太過順服;當我們出生,台灣的政治和經濟條件都已經好轉,教育的體制已經為我們決定了善和惡、好和壞、成功和失敗,而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大群溫室中的花朵,外面的天空有多開闊,人生不一定是非黑即白,我們絕對可以在芸芸眾生中找到一些真正值得你(妳)深感敬畏、讚歎與崇拜的不平凡的人、事、物、景…。我很幸運的在負笈海外的時候,開始深入認識了美國的金恩牧師(Rev. Martin Luther King,1923-1968)、智利的阿葉德醫師(Salvador Allende,1908-1973)和南非的曼德拉(Nelson Mandela,1918-2013)等等富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一生追求尊嚴與價值、人權與正義的人,他們的價值體系與意識形態倒不一定都百分之百的「對」,甚至於最後被譏評為‘大謬不然’,然而你總會崇仰的看著這個人,不停囁嚅地讚歎著:多麼棒的一個人、多麼棒的一個人(What A Man,What A Man!)
曼得拉就是南非共和國近代歷史上這樣的一個奇人,今年剛好是他誕生一百年、全世界都在緬懷這位人類歷史與民權運動的巨人,只是您沒有猜錯,台灣又缺席了,我們國內連一個規模比較大、比較像樣的紀念儀式都沒有,更遑論專業的研討會和紀念專書的出刊了;而曼德拉傳奇的一生也乏人介紹,我在這裏只能以簡單的幾筆,帶出這位‘紳士鬥士’(gentleman-fighter)光輝的一生。
曼德拉於1918年出生於南非聯邦一個沒落的地方酋長之家,他小就明白:命運剛巧讓他生長在整個地球上人權最不被公平對待的土地裏,南非最著名於世的,就是她長達數百年的‘種族隔離政策’(Apartheid Policy),由白人主宰的政府自殖民地時代開始,就嚴格地推行種族隔離,「白人是統治者、是主子、是人;而黑人是看不見的存在體,是支持社會的勞動力,不配被以‘人’來對待,這種赤裸裸的歧視到了南非共和國在1961年成立以後,執行得更加徹底與殘酷無情,而曼德拉早就意識到自己的性格中與生俱來具有「驕傲不拘的叛逆精神」和一種「頑強執著的公平信念」,他跌跌撞撞但是很有規劃的完成了中學與大學的教育,熱切而堅持的在學習的路途上透過知識來追尋與瞭解自己的種族、傳統、文化與當時所面對的問題,在他成為一位年輕而有希望的律師以後,他堅決的不願意成為一個他原本可以輕而易舉的變身,幻化成為與國策妥協、進入白人主導的「既成體制」的順民然後坐享榮華富貴,相反的,他毫不猶豫直接開始提倡和全心投入了當時乍看之下猶如以卵擊石的反種族隔離運動,而這些反抗的代價則是一次次的被捕、毆打與囚禁,甚至於妻離子散、被控叛國,最後的結局是1964年被判決無期徒刑,這個判決的第一部份是在孤立的羅本島監獄一關十八年,後來被轉監到條件較好的波斯摩爾監獄和韋斯特監獄繼續服刑了九年,幸好他的同胞沒有忘記他,世界也沒有忘記他,就在國際社會公開譴責和執行禁運,配合上本土黑人的騷亂、罷工與攻擊行動交集下,白人的波塔總統在慎重考慮後知道大勢已去,曼德拉終於在1990年2月11日,在全世界媒體與大批歡迎者的簇擁下離開了韋斯特監獄,展開了南非共和國與自己歷史上的新章。
曼得拉歸來了,這個世界在興奮之餘,也開始懷疑當他依照新的選舉辦法被公平的選為一國元首後會不會是對白人展開殘忍報復的開始?他又會不會像許多非洲領袖一樣再上演「承受苦難易,抗拒誘惑難」而終於走上貪腐與墮落之路?不,他沒有!他果然以七十五歲高齡當選總統後,就全力推行全國全民的和解,他說「仇恨使人頭腦不清、領袖沒有仇恨的空間。」他說「忍耐和停止抱怨謾罵這兩件事,如果沒有加上寬恕是無效的。」他說「如果人們學會如何恨,就一定更能學會愛,因為愛比恨更自然。」他說「當我走出牢房,走向自由的時候,我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所有的悲痛和怨恨留在身後,那麼我其實還在獄中。」他成為了白人與黑人共同的總統,因為他說「站在各位面前的我,不是一名預言家,而是服務各位同胞的謙卑僕人。」曼德拉對我國也堪稱情濃義重;明明在執政的非洲民族議會黨(ANC)與南非共產黨(SACP)的強力夾擊下,勢必要與中華民國斷交而承認北京,他與我國最後一任駐南非大使陸以正先生(1924-2016)成為了莫逆之交,他甚至想把南非變成世界上第一個「雙重承認」台海兩岸的國家(這裡必須要向已故的陸大使致敬,現在的台灣已經再也找不到這麼‘有辦法’和這麼‘拼’的外交官了,要知道詳情,可以參閱陸大使的回憶錄-微臣無力可回天,天下文化出版),而一直拖到了他總統任期的最後才終止了正式的邦交。
曼德拉於2013年以九十五歲高齡辭世,我在國外看見了他的孫子恩達巴(Ndaba Manedela)紀念他一百冥誔的一本書,敍述祖父所教導的庭訓,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就是愛、誠實、諒解和力行,這位爺爺教給孫子一句話:‘要謙卑,成日自吹自擂是不會使人真正偉大的’(One does not become great by claiming greatness),又說:‘走向高山吧,只有攀上第一座以後,你才會發現原來還有那麼多綿延的山在等著你(after climbing a great mountain, one only finds that there are so many more to climb),這本書讓我愛不釋手,終於買下帶了回來(價錢當然不會便宜)。我喜歡它的人物、它的內容,因為它告訴我,即使在今天,在我們所居住的同一個世界上,仍然有偉大的勇者存在,而他們的存在,使我們永遠除了‘心嚮往之’以外,還有勇氣像這本書的書名一樣,毅然地走向高山(Going to the mount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