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死亡,使得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都泣不成聲,讚美他為‘再造玄黃'的功臣,謚號是僅次於曾國藩曾‘文正'的‘文忠'兩字,贈太傅,為他在北京建祠享祭(清代漢人在京建祠者僅此一人),他聰明、果決、格局極大,了解世界發展趨勢,但也特別熱衷官場、擅長政治鬥爭,不論對內對外,常撒賴呼攏(他自己稱為‘打痞子腔'),好大喜功、營黨結派,對內對外涉及錢財的事、手腳並不乾淨(遺有田地萬畝、銀四千萬兩),自大而自卑,他身後厚葬,‘大躍進'時代被‘革命群眾'翻墓鞭屍挫骨揚灰,他一生代表國家簽訂許多條約,而大部份是不堪入目的不平等條約,他最大的敗筆在對日本與帝俄的外交談判上,前者簽訂馬關條約,時至今日,海峽兩岸的紛爭還受其遺害,後者割地賠款無數,被帝俄利用仍沾沾自喜,沈醉於所謂‘東方卑斯麥'的虛譽裏,他身高堂堂183 cm(與李登輝等高),年輕時相貌不凡、儀態在眾人中如鶴立雞群,他就是號稱「大清裱糊匠」之稱、掌晚清中國政治、軍事外交大權於一身的李鴻章(1823-1901)。
李鴻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祖先本姓許,家境本來十分清貧,到了他高祖那一輩,才因勤儉而致富。鴻章出生時,大清國的好日子已經過完了,但是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來自西方列強的強大挑戰,中華民族自尊自信的全面崩潰也還沒有拉開序幕;幼小的他,聰明非凡,讀書進步如飛躍,但是他跟前面介紹過的曾國藩、左宗棠等二人相當不同的是,他的心腹中對名譽與權勢的熱心追求,是遠遠超過後者的,「不做閒翰林、從軍欲封侯」的初衷早早就呈現在他身上,這種世俗普遍價值的DNA,可以從我手邊,他二十一歲中舉前一年的兩篇少年詩作裏看得尤其清楚,您看他說: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
定將捷足隨驥途,哪有閑情逐水鷗,
笑指蘆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說盡了年輕驛動的心中,對功成名就的憧憬;又一首:
蹉跎往事付東流,彈指光陰二十秋,
青眼時邀名士賞,赤心聊為故人酬。
胸中自命真千古,世外浮沈只一鷗,
久愧蓬萊仙島客,簪花多在少年頭。
好大的口氣,國文程度較佳的朋友絕對可以體會出那份自負與狂傲,從此中舉、點翰林,走上他們自稱的‘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起起伏伏,充滿傳奇的一生。雖然人格志趣與曾、左二人相去有高下之分,但在認識世界和近代化的實踐當中,李鴻章的貢獻確實大了一些。
從少年時的頑皮與桀傲不馴,到側身朝廷的壯年得志,他是驕橫的,是看人有三分看不起的,由於父親李文安的老關係,他以年家子的身份(李文安與曾國藩同年同榜)受業於曾國藩,這位青年才俊憑藉著好詩文與真才學深受曾的賞識,但是曾國藩並不因此而對他另眼相看,相反的,反而是處處故意挫其銳氣,正其惡習,改其恃才傲物,舉一例來說,李經常‘目無餘子',驕氣可憎,而且愛睡懶覺,在湘軍曾大帥幕府裹,曾國藩每天利用早飯時間交辦事物。四、五十個幕僚,甚至上百個幕僚,最多時三百餘幕僚,大家都在大院子裡蹲著,就著鹹菜喝粥─一來是曾帥喜粥、二來是物質條件困難,李鴻章經常遲到,或者乾脆睡懶覺不來,每每還要特別為他重複許多事情,一次,曾老夫子等得不耐煩了,再三催李鴻章前來,李先推托,後來沒辦法了,還是得硬著頭皮應召而去,曾國藩的早餐會報規矩很嚴,他不動筷子的話,誰也不敢動。李鴻章偷蹭進來之後,曾國藩用那雙星芒四射的小眼睛瞄了他一眼,然後端起碗一聲不吭-喝粥!等到大家一片稀里嘩拉以後,其他人做鳥獸散,鴻章也想溜,曾帥不客氣了說,少荃,為師有話跟你說,進我門來惟有一個‘誠’字,如果你再這樣下去,就請走人吧!從此以後李鴻章再不敢吊兒郎當。管得了也管得動他的只有曾國藩,難怪他晚年常說:「我老師曾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現在這些大人先生啊,簡直都是秕糠,我一掃而空之」,企業裡的人才也要識、選、用、評、教,曾國藩的偉大,從左、李二人對他的評價可見一般。
鴻章以後機運當頭、曾國藩助其回鄉為平太平軍之亂而組「淮軍」,他終於等來了一飛沖天的日子,詳細的規劃,慎密的執行,他在數月之間就建立了一支九千人的武力,成為日後成就一番大業的基礎。
一次次的勝仗,一批批的戰利品,一捆捆的欶令晋昇,他懂得聘外國軍官為教練,改用洋槍洋炮,以西法教操,進而買造炮造槍的裝備,聘西人製造武器,他的名言「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他是權變的專家,也踏上了洋務運動最前一波的浪頭,功名心重的他,被譏為「拚命做官」,但也有倦憊的時候,他自況心情:
‘五九載征戰離塵,鬥角鉤心,努力向前、
換得來固有榮華富貴、更多是回首不堪、滿懷淒涼…。'
那時後的中國已進入到鼎沸魚爛的時候,不是一個只能做表面改革的人所能獨撐大局的,殘酷的真相是連這位伊藤博文口中「中國第一人」的宰相(同治初即升內閣大學士),也只能知趣的承認他多年的努力其實只是個裱糊匠,洋務、海防都失敗了,對外的戰爭結果是一次比一次大的慘敗與屈辱,他慘痛的承認「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小小風兩打成幾個窟籠、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下筆至此,只能撫卷嘆息:日本維新的組織變革(Organizational change),是全面的、玩真的;中國清末的維新則是局部小打小鬧,騙騙自己、玩假的。
他最大的恥辱在 1904 甲午大敗;屈辱赴日簽下千古罵名的條約,他僅能傷感的在感懷詩中寫道: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閒看。
六年後,在辛丑條約的巨大恥辱中,這一位漂亮、投機取巧、七十八歲的「老和尚」,在「鐘不鳴了、和尚亦死了」的讖言後離開了人世,也葬送了一個龐大的帝國。 他的一生功過,您覺得呢?